作者:邵逸琦
日本有個Rapidus的新公司,聲稱要在2027年前在日本量產2nm芯片。
乍一聽有些像是玩笑話,但隨后大家就發(fā)現(xiàn),這家名不見經傳的日本公司,可能是認真的。
Rapidus于2022年掛牌開張,一開始就收到了日本政府的700億日元的大紅包,后面還獲得豐田、索尼等日本國內8家企業(yè)的總計73億日元的資助,不僅如此,Rapidus還與IBM和比利時微電子研究中心IMEC達成了合作關系,要錢有錢,要技術有技術,恰逢地緣政治沖突正盛,日本媒體踏破了這家企業(yè)的門檻,言必及日本半導體的最后希望。
讓不少人感到吃驚的是,日本政府也是難得的認真,經產省掏出了2600億日元的補貼,只為了幫助它建設北海道千歲市的2nm芯片工廠。
Rapidus到底是什么來頭?它又有什么底氣能硬撼臺積電三星呢?
廉頗老矣
要講Rapidus,繞不開兩個關鍵人物,一個是會長東哲郎,一個是社長小池淳義。
東哲郎并非是什么專業(yè)的半導體工程師,大學畢業(yè)于國際基督教大學(ICU),碩士畢業(yè)于東京都立大學研究生院的他,主攻的是近代日本經濟史,1977年,他入職了當時員工僅有200名的東京電子,算是和半導體搭上了關系。
在接受日本媒體采訪時,東哲郎表示,自己既不是一個喜歡擺弄機器的機械男孩,也不是一名工程師,在他 10 歲之前,家里沒有電話或電視,家里唯一的電器是一盞懸掛在天花板上的電燈和一個放在抽屜柜子上的真空管收音機,平時聽音樂還要用那種轉動手柄的留聲機,只需轉動手柄,醉心與哲學和經濟史的他,卻成為了日本半導體的代表人物之一。
1996年,46歲的東哲郎出任東京電子的社長,在董事和執(zhí)行董事的分離、股票期權引進等方面,走在產業(yè)界的前頭,而東京電子在他的領導下,也成為了日本排名第一,全球排名第三的半導體設備公司。
到了2013年,時任會長兼社長的東哲郎開始推動東京電子與美國應用材料(Applied Materials)的合并,成立一個由雙方共同控股的新公司,合并后的新公司半導體設備銷售額將大幅超越其他公司,穩(wěn)居世界第一,在采訪中,東哲郎表示,與應用材料的合并可以實現(xiàn)商品的互補、強化技術力量、削減成本。
不過這樁收購拖了兩年還沒談成,包括中美兩國監(jiān)管機構都表達了反對,受此重挫后,東京電子和應用材料均有不同幅度的下滑,而后2019年東京電子更是出現(xiàn)了連續(xù)兩年的虧損,按照不成文的規(guī)定,東哲郎被迫辭去了會長和社長的職務。
對于東哲郎來說,經歷過日本半導體輝煌時刻的他,心里想的大抵是怎么樣東山再起,正好時任 IBM 首席技術官打電話來說:“IBM已經完成了 2 納米技術的開發(fā),要不要同我們合作,選擇在日本量產呢?”
東哲郎表示,如果日本不做,其他國家也會做,這是日本最后的機會。于是他找到了當時西部數(shù)據(jù)日本社長小池淳義與經濟產業(yè)省和促進半導體戰(zhàn)略國會議員核心小組主席甘利明,探討與IBM合作生產2nm芯片的可行性,三人一拍即合,Rapidus就此誕生。
與東哲郎不同,小池淳義自己就是工程師出身,自小酷愛拆裝物品他,在初中時迷上無線電,還為此參加了相關資格考試,后來他還考上了早稻田大學理工學部,并在日本東北大學研究生院獲得了電氣工程博士學位。
1978年,小池淳義入職日立制作所,進入半導體事業(yè)部,正式開啟了自己的半導體生涯,在長達二十余年的時間里,他從一名普通的半導體工程師做起,最終成為了日立半導體生產技術部門的負責人,可謂是日本最資深的半導體工程師之一了。
2000 年,日立制作所和中國臺灣代工巨頭聯(lián)電合資成立了Trescenti,拉丁語意為 "300",即直徑為300mm的晶圓,當時正逢300mm晶圓普及,晶圓代工概念正火熱之際,日本公司也不想錯過這一機遇,小池淳義作為日立半導體高管,順理成章地出任了這家新公司會長兼社長。
當時日本半導體業(yè)界曾提出一個非常膽大的計劃,什么計劃呢?就是由日本11家主要半導體廠商相互合作,共同開發(fā)半導體下一代制程,而各家技術將匯聚到一家"主工廠"之中,由它來負責日本半導體的代工生產,而日立旗下發(fā)展代工業(yè)務的Trescenti 自然是再合適不過的選擇。
但這11家公司并沒有大家想象中那么團結,大家都選擇了開發(fā)自己的90nm技術,計劃最終流產,而Trescenti隨著日立拆分半導體業(yè)務,最終被合并到了瑞薩電子之中,日本發(fā)展晶圓代工的希望最終破滅。
在這之后,小池淳義先后出任過閃迪公司總裁兼代表董事、日本HGST株式會社代表董事以及西部數(shù)據(jù)日本子公司社長,直到接到東哲郎的邀請,親歷輝煌與衰落,想要復興日本半導體的他義無反顧地成為了Rapidus社長。
值得一提的是,不管是Trescenti(意為300),還是Rapidus(意為快速)的企業(yè)名,均出自小池淳義之手,兩者雖然相隔二十幾年的時間,但都站在了日本政府半導體戰(zhàn)略的最前線,肩負著振興業(yè)界的使命,并且都是為了實現(xiàn)先進制程的量產而誕生的,日本半導體似乎從未放棄卷土重來的夢想。
只不過,有句老話叫做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東哲郎1949年出生,小池淳義1952年出生,一個74歲,一個71歲,放在全世界都屬于高齡選手了,更何況Rapidus還是一家新成立的公司,并非其他成熟企業(yè),日本把半導體的希望寄予在這樣兩個老人身上,一方面能看出日本社會老齡化程度之高,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了如今日本半導體人才的匱乏。
人才凋落
可能有人會說,社長和會長并不代表Rapidus這家公司,只要有資金有技術,一定會有更多新鮮血液的注入。
事實真的如此嗎?
截至今年 12 月,Rapidus的員工總數(shù)已增至 280 人,主要由其他企業(yè)的離職老員工組成,而在下一財年,Rapidus會首次聘用應屆畢業(yè)生,但即使是現(xiàn)在這280名員工里,也罕有具備晶圓代工的人才。
今年8 月,Rapidus 為三十余名半導體工程師舉辦了入職儀式,其中許多人都已年逾五旬,雖然是在大型半導體和電子公司磨練多年的老員工,這個年紀的他們雖然打定決心成為一線員工而非管理人員,但這恐怕并不是努努力就能實現(xiàn)的事情。
在路透社的采訪中,今年加入 Rapidus 的鈴木由美現(xiàn)年 55 歲,自 1991 年大學畢業(yè)以來,她已在半導體行業(yè)工作了三十多年,一開始她從事的是前端制造設備開發(fā)的工作,后來轉至封測等后端工藝,在日本一家圖像傳感器公司工作了超過二十年時間,雖然Rapidus的計劃里不止先進制程,但從圖像傳感器的封裝到開發(fā)2nm工藝,這跨度未免也大了一些。
與鈴木由美同時加入公司的米丸直人現(xiàn)年31歲,是在日本半導體進入停滯期后跳槽進入該行業(yè)的,算是Rapidus里少數(shù)的年輕人之一,但他之前所在的公司是半導體材料制造商,與未來所要開發(fā)的光刻技術相比,可謂是南轅北轍。
與這兩位類似的Rapidus的員工還有許許多多,他們或來自設備領域,或來自材料領域,或來自設計領域,其中不乏各類在原公司里擔任高管的大佬,但在晶圓制造的前端領域卻少之又少,畢竟爾必達破產至今,日本已有十余年先進制程的空白,如今想要找到合適的人才,談何容易。
沒有人才怎么辦,只能從新開始培養(yǎng)。
為了達成在2027年量產2nm的宏愿,Rapidus開始派遣工程師前往IBM 的美國研發(fā)基地——奧爾巴尼納米技術園區(qū),今年4月派遣了第一批7位工程師,而截至目前,約有100名Rapidus工程師生活在這個園區(qū),其分為 6 個小組,分別在 "設計"、"圖案化(電路形成工序)"和 "器件(完成半導體的評估)"等領域與 IBM 共同開展研發(fā)工作,最終目標就是把半導體批量生產技術帶回日本。
一群四五十歲的老員工,要在三四年時間里向已經退出晶圓代工領域的IBM取經,完成別人花了二十余年才完成的工作,與其說是媒體大肆宣揚的勵志故事,倒不如說是又一顆半導體行業(yè)的衛(wèi)星,與天方夜譚無異。
況且,即使這部分工程師學成歸國,成為驅動Rapidus生產2nm芯片的關鍵力量,但一家合格的晶圓代工廠,還需要數(shù)倍于管理人員的基層工程師,這一問題恐怕比解決量產還要難一點,因為日本壓根沒有那么多有代工經驗的工程師,
事實上,如今的日本對半導體工程師的爭奪愈演愈烈。據(jù) Recruit 統(tǒng)計,自 2010 年以來,日本的半導體人才數(shù)量一直在減少,但招聘數(shù)量卻在迅速增加,過去十年,日本半導體相關工程師的職位空缺數(shù)量的增幅更是高達 12.8 倍。
半導體設備制造商 SCREEN 的戰(zhàn)略執(zhí)行官荒木博之透露:"從 2013 年左右開始,招聘變得越來越困難。,即使是被視為下一代技術的3D半導體封裝技術,"也沒有人力資源"(Rapidus 封裝部門高級常務執(zhí)行官兼總經理折井靖光),在學術界,"企業(yè)最需要半導體人才,但大學也有這方面的需求"(東北大學國際集成電子研發(fā)中心主任遠藤哲郎)。
日本半導體失去的不僅僅是市場和營收,還有與之配套的人才資源,我們之前曾討論過香港發(fā)展半導體所面臨的困境,也討論過臺積電的缺乏新人的問題,在這一點上,Rapidus比起前兩者還要困難一些,在出生率下降和人口老齡化的大環(huán)境下,原計劃2027年量產2nm時擁有1000 名員工的目標能否達成,就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了。
當然,很多專家早就對Rapidus表示了質疑。日本精密加工研究所所長湯之上隆先生,曾撰文表示,假設小學棒球少年想要在將來成為一名球員,想像大谷翔平(美國職棒大聯(lián)盟洛杉磯天使隊的一位球員)那樣打出技藝高超的棒球。三年后就加入大聯(lián)盟自然是不可能的,只能先在甲子園打球,然后進入日本職業(yè)棒球隊,最后再努力轉入大聯(lián)盟。
而Rapidus與2nm的差距,就如同棒球少年和大谷翔平,想要三年完成量產,在湯之上隆看來是絕無可能的事情。
英國研究公司 Omdia 的咨詢總監(jiān)指出,由于缺乏大規(guī)模生產尖端半導體的經驗,日本想要大規(guī)模生產的障礙 "相當高",臺積電擁有豐富的經驗技術,而Rapidus依賴的似乎只有IBM和一批非晶圓制造業(yè)的老員工。
日本媒體在極力鼓吹2nm時,也有清醒的人在思考,完成量產后,又要怎么開拓銷售渠道,在 20 世紀 80 年代和 90 年代,日本公司生產的電子產品足以消耗掉大部分產能,而如今以2nm工藝之昂貴,又有多少公司愿意使用呢?
連日本經濟產業(yè)省設備與半導體戰(zhàn)略室主任金橋久都在說,雖然他一直在鼓勵 Rapidus 的投資方,但最大的挑戰(zhàn)是如何與使用最先進半導體的一方聯(lián)系起來,"從汽車行業(yè)開始,我們將創(chuàng)造先進半導體的使用案例,"考慮到日本新能源汽車的發(fā)展狀況,他的這番話未免過于樂觀了一些。
“失敗者”的樂觀
東哲郎、小池淳義、以及Rapidus經歷過日本半導體衰落的員工,他們不甘心于日本如今在世界半導體發(fā)展中的邊緣地位,匯聚在一個招牌下,想要奪回往日的榮耀。
他們的樂觀與斗志來自于過往的經歷,來自于他們曾經作為日本半導體的“失敗者”的一員,也來自于彼此間的共通方向和目標,索尼、瑞薩和鎧俠同為日本半導體巨頭,同樣由高齡員工主導,反而卻沒有這種銳氣,Rapidus的出現(xiàn),為暮氣沉沉的日本半導體加入了一縷新鮮氣息,也讓很多人不再沉浸于過往的悲觀之中。
Rapidus并不像之前的Trescenti以及爾必達一樣,作為一個獨立企業(yè)存在,而是日本經濟產業(yè)省承擔資金的國家半導體公司,只要日本政府不停止資金的支持,Rapidus就能以一種驚人的速度繼續(xù)發(fā)展,從這一角度看,Rapidus反而更像是上世紀70年代里的日本DRAM五巨頭,讓國家來確保本國半導體的競爭力。
2nm技術重要嗎,當然重要,英特爾臺積電三星,無不為了1nm制程的進步而瘋狂,光是每年的晶圓廠投入就有數(shù)百億美元之多。
但某種程度上來說,2nm只是Rapidus揮舞的一面大旗,東哲郎和小池淳義作為七十多歲的半導體老兵,不可能不了解這一目標實現(xiàn)的難度,但只要打出2nm這張牌,就能拿到更多的補貼資金,就能吸引來更多有志之士,就能給日本半導體多一點希望。
Rapidus這個由“失敗者”組成的聯(lián)盟,未必能造得出真正的2nm芯片,但所謂千金買馬骨,日本選擇成立Rapidus的目的,或許早已達到了。